赌博这一恶习，诱惑着人性深处的贪婪与欲望。然而没想到的是，在我们的邻国日本，继不想买房、不想恋爱、不想努力之后，低欲望的年轻人连赌都不想赌了。
大家集体「戒赌」的主要表现是，曾经遍布大街小巷的钢珠游戏厅，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倒闭。
钢珠游戏厅又叫「柏青哥」，即日语「パチンコ」（pachinko）的音译，这种以小钢珠为筹码的游戏机，也被我们俗称为「弹珠机」、「弹子机」，是日本人发明的娱乐工具。
我的朋友雷哥，家住东京上野，那一片早年间被称为「帕青哥圣地」，走不出两步就是一家弹珠游戏厅，但现在，雷哥告诉我：「都快关成鬼街了。」
上个月底，上野广小路的老牌弹珠厅CyberSpark宣布停业，它在这里已经营业了31个年头。同一天，距离CyberSpark5分钟步程的另一家店「钻石」也永远拉下了闸门，今年是它创业的第39年。
距离两家店不远的弹珠厅「PIA」仍在营业，但也是门可罗雀。曾经，这栋5层建筑每天座无虚席，670台弹珠机前坐满了满面酡红的客人，现在，客人屈指可数，金光闪闪的机器一排排地寂寞空转。
小时候去过游戏厅的朋友，大概都见识过何为弹珠机，没见过也没关系，希望你这辈子都不会和它有太多交集。
这东西最早是1900年代，日本人借鉴了美国人的科林斯弹珠机（Corinth game）给儿童游玩的投币式游戏机，但随后却被用于成年人赌博，成为了名副其实的「完蛋人类制造机」。
这张父亲拴着孩子打弹珠的照片，成为对日本泡沫经济时代帕青哥风潮的著名讽刺
前段时间，日本政府闹了一个乌龙，不小心把发给463户人家的4630万日元纾困金打到了一个人的账户上。
后来发现，想赶紧收回，没想到收款人非常头铁：「要钱没有，要命一条，钱一拿到手我就给赌光了。」
结果成了新闻大事件。当时坊间传言，收款人如此光棍，就是因为痴迷弹珠机，好多人，甚至电视台都信以为真。
虽然后来证明，收款人上瘾的不是弹珠机而是网赌，但也足见弹珠机在日本文化里是何等的声名狼藉。
通常来说，弹珠机是一台柜式机器，有一个操纵杆可以操纵，玩家从顶端投入小钢珠，小钢珠会顺着机身内遍布机关的通道曲折下落，落进指定通道内，就能获得奖励，得到更多钢珠。
因为钢珠的掉落是充满随机性的，所以这个游戏就像「羊了个羊」。三分靠实力，七分靠运气，能不能通关，通关后收获多少基本是个玄学。
如今的帕青哥还会和偶像女团、动漫IP等展开联名，在游戏中有一定概率可以触发互动环节
在日本，目前允许公开经营的博彩项目只有赛马、摩托艇、自行车、摩托车、足球。
弹珠厅并不直接向客人提供现金，而是给出各种各样的奖品。大到名包名表，小到洗发水护发素，客人都可以用弹珠兑换。
但这不过是狡猾的障眼法。实际上，弹珠厅就是玩钱的赌场，只不过，它通过一套特殊的模式，规避了法律风险。
这套模式叫「三店模式」，就像诊所旁边一定有一家药房，每一家弹珠机店边，也一定有一家「交换所」和一家「奖品商店」，客人从弹珠厅用弹珠兑换到奖品后，可以用奖品到交换所兑换现金，然后交换所再将奖品卖给奖品商店，最后弹珠厅从奖品商店采购奖品，形成完美闭环。
「三店模式」多少有点儿钻法律空子，每一家弹珠厅都对自己和交换所的关系讳莫如深。
雷哥亲身经历，当他在一家新店询问附近哪里有交换所时，店员脸色立刻神秘起来，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话，只是悄悄从围裙里掏出一张打印的小地图，塞进了雷哥手里。
和世界各大赌场一样，坊间流传着各种玩弹珠机一夜暴富的江湖传说，还有「弹珠机职人」，经常出现在各大社交媒体频道，向大家讲述弹珠机的致富秘诀。
如果你走在东京街头，看到一家霓虹闪烁、仿佛土豪夜宴的店头，每当有人进出，就会流泻出一些喧哗的电子音和金币音效，那一定是弹珠厅没跑了。
趴在门口往里看去，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机器整齐地排列在店里，闪烁耀眼的光芒，像小时候的游戏厅，也像养殖场的饲养栏，里面坐满了全神贯注的客人。
他们中，有穿着西服的上班族，妖艳入时的浪荡女郎，也有头发花白的老人家，所有人一言不发，紧盯着面前的操作台面，所有人又都坚信：今天自己就是那个发财的人。
这是一个由贪欲、金钱和空虚编织而成的异度空间，也是日本人逃避现实的伊甸园。
《2020年休闲白皮书》显示，疫情前的最后一年，2019年，弹珠机行业的市场规模约占日本休闲市场的27.7%，仅比第一名的吃喝低了0.2个百分点，远远超过旅游和远足的市场规模，后者只占16.0%。
巅峰时期的1995年，弹珠机行业的市场规模是34兆8620亿日元，全国有17631家门店，参与人数超过2900万人，相当于每4个日本人就有一个玩过弹珠机。
20世纪末，日本人每年要在弹珠机上花掉2000亿美元，相当于拉斯维加斯赌场一年收入的30倍、日本汽车出口额的2倍，要知道，汽车出口可是日本的支柱产业之一。
那时候有句话说：「不论去日本的哪里，就算没有便利店，也一定会有弹珠厅。」
这些年，还有好些养老院引进弹珠机，做为康复器械，给老爷爷老奶奶改善阿尔兹海默症，弹珠机音乐一响，爷爷奶奶们刻在DNA里的青春记忆立刻被唤醒，玩儿得可开心了。
关于日本人为何如此痴迷弹珠机，已经有很多分析，我们在此就不再赘述，无非就是两个原因，一来日本缺乏有趣的博彩游戏，弹珠机钻了空子，二来日本人普遍社恐，弹珠机店这种又热闹又不必和其他人交流的地方，让日本人很舒服，于是自然而然流行起来。
正如我们开头所说，今年，曾经遍布日本的弹珠厅接连关门，不少「三十年老店」都经营不下去了。
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，要知道，前两年疫情风头正劲的时候，新宿银座的风俗店都不敢营业了，弹珠厅依旧头铁。
疫情稍微缓解，他们就敢开门营业，而赌徒们也特别的捧场，为了「烧头香」，早早就开始在门口排队，有人还带了帐篷和睡袋夜宿。
弹珠厅从巅峰期的17631家，锐减至7690家，直接少了一个位数。玩家规模也从2900万人减少到710万人，而且还严重高龄化。
从前走进弹珠厅，男女老少，什么年龄段的都有，现在走进弹珠厅，扑面就是一种感觉：日薄西山。
满眼都是伛偻着身形、头发花白的老人，弹珠机店几乎成了爷爷奶奶的银发游戏。
别看弹珠机是日本人发明的，主要客源也是日本人，弹珠机店的经营者，却主要是在日朝鲜/韩国人。
如果你对东亚近现代史稍有了解，或是看过今年热播的韩剧《PACHINKO》（又译名：弹珠球游戏），那你肯定很明白，这是怎样一段历史。
1910年，当时的韩国被日本吞并，很多韩国人被迫来到日本。战后，一部分人回国，另一部分人留在日本，成为特殊的永久居住者，他们又因政治立场的不同，而被称为「在日朝鲜人/韩国人」，但他们备受歧视，找不到正经工作，只能捡起日本人不乐意干的脏活。
结果，在日朝鲜人/韩国人生意越做越大，日本首屈一指的弹珠机集团「丸韩」就是在日韩国人成立的。到1990年代，在日朝鲜人/韩国人几乎垄断了弹珠机行业。
直到2006年，日本杂志的统计仍然显示，弹珠机店主中，在日朝鲜人约占40%，在日韩国人约占50%，日本国籍和华人各占5%。
在弹珠机最风光的时候，日本前外务大臣甚至在国会上大声疾呼：「每年都有几千亿日元通过弹珠机行业流入朝鲜！」
他声称，如果有一天朝鲜核试验真的成功了，那朝鲜的核弹，就是日本弹珠机赌徒供养出来的。
因此也有激进的反韩主义者说：「弹珠机就是日本人的报应，因为我们当年歧视韩国人、奴役韩国人，所以今天成了被韩国人腐蚀的国家。」
这两年，因为慰安妇问题和朝鲜劳工问题，日韩关系陷入冰点，安倍遇刺引发的日本政客与韩国「统一教会」勾连的问题曝光后，民间的仇恨情绪更是与日俱增。
最近日本网路上流传谣言，说「丸韩」集团的名称「MARUHAN」，「丸」代表「日之丸」，即日本，「HAN」其实是「恨」的谐音，所以整体含义是「仇恨日本」，这八成是无稽之谈，但也可以看出，民族主义情绪正在左右人们对弹珠机的观感。
大家都知道，今年日元贬值得厉害，100日元对人民币的汇率，已跌至5以下。全世界人民只要能自由移动的，都疯了一样奔向日本购物，因为实在是太便宜了。
而玩弹珠机，从坐下到赢一次，平均需要4个小时，至少花掉11万日元。不光费钱，还费时间，不少人承担不起了。
2018年7月，在安倍晋三的大力推动下，日本国会通过了《综合型度假区完善推进法案》，俗称《博彩法案》。根据法律规定，日本部分地区比如商业之都大阪，可以合法建设大型的赌博度假区。
为了迎接这些大型度假区的落地，把博彩业的巨额收入纳入国有，政府出台了各种配套法规，打击弹珠店一类的灰色博彩项目。
不光强制要求每次「大胜」的奖励数额下调，从2400个弹珠降低至1500个弹珠，而且要求胜率也要下调到320分之一的程度。
尤其对于年轻人来说，弹珠机好似上个世纪的活化石，玩弹珠机，就像跟爷爷奶奶跳广场舞一样，不仅无聊，而且有点儿土。
日本年轻人，好像越活越没劲了。有人专门对这些年年轻人都远离过啥做了个总结，结果拉出洋洋洒洒一张大表。
包括远离饮酒、远离喝茶、远离相扑、远离烟草，年轻人活得就像一尊菩萨，啥也没兴趣，啥也看不上，简直把「低欲望社会」诠释得淋漓尽致。
想把这样一群惰性气体一样的年轻人点燃，好比痴人说梦，没钱没时间没梦想的的年轻人，才没有兴趣在越来越无聊的弹珠机上花费时间。
不过，说日本年轻人因为低欲望而对赌博毫无兴趣，也不完全准确。更精准的说法是，年轻人只是对弹珠机不感兴趣了。
疫情后，日本媒体统计发现，弹珠机用户在迅速减少，但赛马、赛艇和赛车之类的公营赌博项目人气蹿升。
今年新加入赛马赌场的人数，历史性地突破10%，两倍于弹珠机新客人数，这些客人大多是年轻人。
他们抛弃弹珠机，选择回归传统赌博项目的原因是，疫情后，这些项目开通了网络下注通道，赌客不必出门，就能完成博彩了。
根据日本产业界和新闻界的预测，如今弹珠机行业的衰落，只是一个开始，未来在网络赌场和大型赌博度假区的夹击下，必将更加江河日下。
未来的每一天，弹珠机或许会成为博物馆里的一样展品，或者谁家的复古装饰，但从业者并不太担心未来的生计。
因为他们相信，不论载体如何变换，只要人类的贪婪与侥幸仍然存在，博彩业就永远不会消散。
